云袖对忽然拱进他怀里的狐狸显得很手足无措,又卷又翘的眼睫毛不安又有些惊讶地颤动,蝴蝶翅膀似的。
“我叫褚岑,”狐狸说,毫无心理负担地撒谎,“下山历练的途中被捉妖师追捕,精疲力尽昏倒在雪地里。”
他把尾巴缠上小孩纤细的手腕,笑眯眯地说,“是你救了我。你愿意收留我吗?”
云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努力擦桌子,即便还是大冬天,他也管后院的管事要来脏衣服,搬张小板凳在露天的院子里挨着水池费劲地搓着。其他洗衣服的婆子们都骂咧咧这严寒,裹紧衣服回屋取暖了,云袖还在忙着拧衣服。一整日下来,两只小手冻得通红发紫,知觉也一并无了,指尖全被搓衣板挫破了皮。
可是这样能换来一顿比较丰富的晚饭——幸运的时候可能是半只烧鸡,他吃几口就够了,剩下的全进了狐狸肚子。还有,得的铜板也比夏天多更多,翻了一倍。云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该拿这些年攒下来的钱怎么办了。
褚岑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,有时还会一时兴起捉弄他。不论过不过分,云袖全都好脾气地接受,像一团怎么搓弄也不反抗的棉花。
他觉得自己累了一天,浑身快散架了,推开门就有个小家伙在屋子里头等他,总算不是冷冷清清一个人。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。
能算得上是慰藉吗?他不知道。也许是某种寄托和牵挂吧,他以前看书上说,没有家的人就好像无根的浮萍,云袖现在心想,自己好像不算是浮萍了。他稍微、稍微地理解了为什么人们会期盼回家。如果那间原本是杂物房的屋子能叫做他的家的话。
云袖本来是不放心狐狸乱跑,时间长了就开始担心自己偷偷养狐狸的事情会败露。要是这样就完蛋了,自己会被妈妈怎么责骂甚至鞭打不说,狐狸的命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。
所以他每天出门之前,都要板着张小脸,努力作出严肃的样子,叫褚岑要时刻留意屋外的动静。
“如果有其他人的声音,”云袖说,“你就赶紧躲进床底。小心坏人会抽你的筋,扒你的皮!”
褚岑不耐烦地甩尾巴,示意自己知道了。他没把别人给抽筋扒皮就不错了。云袖知道他听进去了,这时候很乖地笑,往他爪子前推几粒江米纸包好的冬瓜糖。
云袖之前就吃得不多,可老鸨怕他迟迟不发育,在他捡着狐狸前几个月还是没让他吃上顿饿下顿的,所以云袖脸颊上好歹还有讨喜的软肉。捡着狐狸以后云袖极快地消瘦下去,小脸瓜子似的尖,站在风里时叫人疑心他下一秒就要被狂风刮了去。
狐狸冷眼旁观他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地洗衣服,有天云袖回来,才推开门就脚一软晕在地上,半天没动静。褚岑原本坐在床头的,被这吓了一跳,叫了他一声。云袖很小声很小声地应了,说自己好累,让他睡一会儿吧。说完还是这幅爬不起来的状态。
地板上可冰了,火盆烤不到,就是睡觉也不该睡那儿啊。
褚岑不知道心里的焦躁是为何,不过他很快就为自己找好了理由。这是灵体,他想,关心他才不是因为他是云袖。
想通这点后他瞬息间就化了形,芝兰玉树的少年郎,堪称狼狈地去把人抱起来,放他上床时手都在不住地颤。他没有照顾人的经验,也没有闻到血腥味,不知道云袖这是怎么了——如果他懂,一定会被手中滚烫的温度惊出身冷汗。
云袖高烧的意识朦胧间见着他,还能余出些力气露出一个笑。褚岑一看他这时候还有心情笑就莫名一股窝火,可是苛责难听的话到了嘴边,还是没吐出去。病号浑身发冷头痛欲裂,一个劲儿往被子里窝,任凭自己浑浑噩噩地半昏半睡过去了。
醒来的时候看着映入眼帘的桃艳色纱帘,云袖愣住了。他一转头,看见一个姐姐在拨弄自己刚修剪过的指甲。
“哟,小云袖醒了?还有哪里不舒服没有?姐姐再去叫郎中来给看看。怎么突然地就烧成这样了”
云秀一颗心坠下去,面色发白地摇头。他喝下一碗苦得发涩的药。是姐姐刚端来晾了没多久的,温度还滚烫,他就三两口喝下去了,也不怕嘴里被燎出泡。云袖再也按捺不住,匆匆寻了个由头就跳下床囫囵裹上披风就夺门而出,跌跌撞撞地赶回自己的小破屋子。
他一下子推开门,横冲直撞,可房间里空荡荡的,什么也没有。
云袖快哭了。
就在这时候从床底下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,红毛狐狸钻出来。
云袖膝盖一软,又要跪坐在地板上。
褚岑一骇,毛都哆起来,四只爪子一齐用上飞蹿到他旁边。谁想这人一把子把他整只紧紧抱在怀里,褚岑一颗心都教他这一抱撞得颤了颤,茫然地僵着。
“我、我害怕我害怕你被他们发现抓起来了”
云袖哭哭啼啼地解释,眼尾一片儿通红。
褚岑沉默着,不知胸腔里剧烈跃动的心脏是为何。
褚岑无意了解云袖的生平事迹,尽管云袖每天晚上都抱着他缩在他怀里说话,他不追问个中细节,知道的东西和有效信息也就是零零散散的,串不在一块儿。
他瞧云袖这样,早上擦桌子下午洗衣服,时不时出门帮前院那帮女人们买东西,好半天不回来,再加上云袖虽然瞧着像女孩,可穿着男装又不打扮,不像是卖的。褚岑觉得云袖大抵就是她们养在楼里帮工的,是那种穷苦人家的小孩,一生下来就被卖进这地方了。
每隔一段日子,他就看见云袖神秘兮兮地把门栓紧,外边的人很难再进来,接着又把窗户封得严严实实的,最后确认万事无误准备妥当了,才从床底下掏出个大肚窄口的陶罐。
云袖做这事儿倒不避着他,大大方方地从罐里掏出些干稻草,然后把藏在里边的铜板一股脑全都倒出来。他一枚一枚地拣起来放回罐子,顺便数着数量。
“小财迷。”褚岑四脚并拢端坐在床边上看他,见云袖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地计数,他嘲笑一声。
钱罢了,他施施术法就能把树叶变金子。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在意的?每天这么累地赚几个铜板,人类真是很可怜。他移开视线。
云袖笑眯眯地也不解释,把罐子重新塞好干草推进床底,心满意足地站起来,又要抱褚岑。
狐狸团起尾巴卧在他软和的臂弯里。他早就恢复好了,可是不知怎的暂时没动过离开的念头。不过这也不难理解,这儿有一个人给他好吃好喝供着——虽然肯定比不上在山上,但云袖任他怎么欺负也不生气,这倒是真不生气。山里那群家伙面上嬉皮笑脸的,实则阳奉阴违,早就教他看不爽了,再说他给自己又找了无数条留在此地的理由,当然仍是暂时的。
他才不会一辈子待在这破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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